月亮走啊我也走

  □ 夏梦洁

  近来连绵的阴雨天,让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送爷爷出殡的那天,是我记忆里最潮湿的冬天。那是冬月里一个普通的日子,一大早,雨就把整个天地涂得黢黑,黑泥把来往的裤腿裹得黢黑,搪瓷盆里的黑烟把守在一旁的人脸也熏得黢黑,我恍惚记得周围每一丝呼吸悲伤得雷同,又在与爷爷做最后一次告别时哽咽得忐忑不一。

  爷爷的墓地在小城东边,一座靠着公路的小山上,春秋鸟语蝉鸣并不冷清。每到清明、春节,我总坚持一个人去给他上坟,祭奠时有些话只能我俩说。

  爷爷对这座叫做“故乡”的小城并不熟悉,他十五六岁离乡,往东北赶赴抗美援朝战场,胜利号角一响,又调头去西边戈壁滩上的新疆支援建设,从戈壁到绿洲,他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那里度过,直到过世前几年因为身体不适才回了小城安养。我对爷爷这一段英雄史了解得并不清楚,大多来源于爷爷生前兵团战友、邻里间的龙门阵,以及爷爷年轻时身着戎装的黑白照片。

  关于爷爷,记忆里和梦里的样子都集中在我幼时生活在新疆乌鲁木齐的时光。那时,爷爷白天在兵团上班,下班之后的时间便是专属我的,所以我呼呼睡上一个午觉,醒来之后就可以带着院里的大黄狗巴巴地守在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前等他回家。大黄身子比当年两三岁的我还大,爷爷把它养得很好,毛发顺溜、在阳光下还泛着亮光,它常常前腿趴在门槛上、后腿驮着身体蜷在一侧门窝,看着很舒服的样子。我也就学着它的样子,下巴搁在门槛上,双手伸在门外的尘土里扒拉,身子顺着双腿窝在另一侧门窝。于是,等到爷爷骑着二八大杠到家门口,就看到满脸花胡子的小孙女认真地学着大黄吐舌头的糗样儿。他来不及把自行车扶进院里,就把手套往兜里一揣,双手将我举过头顶转上几圈,再把我放在正欢腾迎他的大黄背上,让我骑着它在院里转悠,他就站在院里那棵梨树底下笑。所以小小的我一点儿不惧怕大黄,因为它规规矩矩忠于爷爷,而爷爷最疼我。

  爷爷非常赞同奶奶给我买漂亮的裙子、小巧的三轮车,还有那个年代少有的电子琴,并且毫不介意我穿着公主裙钻进院儿西边的鸡圈和鸡妈妈结实干上一架,再掏走几枚鸡蛋作为战利品,然后满头鸡毛交到厨房奶奶的灶台上。奶奶又恼又气的还未开口发作,爷爷就拉着我骑着二八大杠,朝院子外边去了。

  出门所见,乌鲁木齐是木讷的,没有山峦、没有河流,抬眼望前后都是南北朝向的房子,房子被院墙划成小方块似的一格格、院子又被土路隔成窄窄的一排排,小路则依赖人们将一次次往来的足迹沉积于此。

  那里常年有风,干燥的天气把它固化成翻涌的沙尘,把整个世界蒙得昏黄,但爷爷会满心欢喜地把生活变得温润。

  每天早上,不等天大亮,爷爷拎着我放在后座上,骑着自行车到养牛场挤上些鲜奶,再驮着壶将温热的奶送到左邻右舍门口,挨个叩门说是多盛了些。爷爷做饭是出了名的好吃,一到休息日,就卷衣袖、拴围裙、烀排骨和炸花生米,再叫上隔壁家的爷爷奶奶在院里围上一桌,除了端上餐桌的,我的无忌童言也是他们的下酒菜。爷爷还爱当修理工,经常在别家院头看他举着土坯垒墙、歪着身子扶门框、光着膀子修桌椅,他那个宝贝工具箱钉钉框框作响,我和小伙伴们听到声响就会围上去看稀奇,大胆点的孩子就伸出小手去木箱里翻腾,琢磨这声响到底是怎样发出的。爷爷偶尔有事外出,会把我托付给隔壁家奶奶的女儿,每到月底就借此由头从自己工资里择出一份送去,他说这地儿条件艰苦,只有从四面八方来的老人留着,难得有个年轻孩子肯守在身边。很多年后,隔壁家的奶奶每每讲起都很感慨。

  后来,待我到了入学年纪,爷爷将我送回了南方小城,一如当年把我父亲送回小城一样。爷爷说这里年轻老师不多,建设还得靠小辈儿一代代地攒劲,该学的知识不能落下。那是我一生坐得最漫长的火车,从乌鲁木齐经甘肃、西安、四川再到重庆,整整三天两夜,奶奶哭了一路,而再见爷爷也是许多年以后了。

  在没有见面的日子里,爷爷常常给我写信,每次随信邮来的还有葡萄干、巴旦木、无花果干和奶粉。小时不识字,母亲就一字一句反复念予我,我坐在身边端坐着静静听,听着听着心里憋住的思念就会倾斜甚至倒塌,泪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现在想来,那一滴滴泪都是经由懵懂的记忆和羁绊精心熬制、打磨出的。信件早在多年来搬家、求学、成家、立业哪个环节辗转不见,但他给予小小的我最直白、充足、骄傲的爱,支撑我在之后很多个寂静、昏暗、哭泣的夜里一次次再生长出活跃的力量。

  长大了些,书信变成了电话。我告诉他:“我长高了很多,身体也很棒。”他说:“可以了,可以了。”我告诉他:“我考的不错,进了年级前十。”他说:“可以了,可以了。”我告诉他:“我高考不理想,大学也是。”他说:“可以了,可以了。”我告诉他:“等我长大孝顺您。”他说:“退休就会回家。”

  爷爷的承诺第一次没有兑现。在他退休第二天就突发脑梗,从此生活不能自理,一直与轮椅、拐棍相伴。但他对自己仿佛更加苛刻,每天一手拄着拐,一手扶着椅子把手,再铆足了劲撑着墙站上几分钟,直到满头大汗。到了饭点,他拒绝家人喂食,右手先将麻木的左肢摆上饭桌,再取筷子,用下巴把饭碗护在桌沿,用刚好能将米饭赶进嘴里的位置,动作紧张好像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又缓慢得像颤抖的叹息。如果家里来了客人,爷爷是执拗不肯上桌的,脑梗病人口角歪斜、持物不稳,他担心会让同桌的客人沉静又无力地小心翼翼。直到病情加重的后期,才全面接受了家人的照顾。那时,他只能白天从床上被架到木椅上靠着,晚上再从木椅架回床上,阳光洒进客厅,他像凝然不动的雕塑。这一段于我是不愿想起的,那段回忆一翻就碎,心疼得厉害。

  那关于爷爷,我沉积记忆里最欢快的是什么呢?是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下了夜班,歪歪扭扭骑着二八大杠,在回来的路上一路唱着歌,歌声随着小路上的石子儿颠簸,在风里不由自主变得抑扬顿挫。有时候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有时候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我最喜欢那首“月亮走啊我也走,我和月亮交朋友哟,交朋友”。小时候的我一直以为,爷爷是月亮给我带回来的。

  直到现在,我想他了,就会仰望月亮,轻轻哼着“月亮走啊我也走”,看着那古老又永恒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