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更生
晨光漫过屋檐时,我推开乡下亲戚老屋的木窗。五月的风,从山边的田野涌来,裹挟着若有若无的甜香,是麦子,是青黄相接的麦子正在灌浆。这气味让我想起数十年前,母亲总在这样的清晨系上包头帕,背着背篼带着镰刀走向田间,不多时便割回一背篼嫩嫩的野菜杂草,剁碎,撒上玉米面煮熟,饲喂那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猪仔。
在儿时的记忆中,家里兄弟姊妹多,农历三月是最难挨的月份,那会儿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上一年储存的粮食基本上消耗得只剩下玉米粒和一些不多的红薯了,而土豆刚开花,小麦才进入扬花期,一家人眼巴巴的望着,等待着田里的庄稼成熟。在当时的食物中,除了少有的一点大米外,面条当属最受欢迎的了。于是,一双双眼睛盯着那一片麦田,如同一群饿狼盯着小羊一样。
那时,家家户户都会选一块相对平整的田种上小麦,左邻右舍喜欢选择种在互相连接的田里,好在收割的时候互相有个照应。当田间的小麦由青转黄的时候,父亲便会扎几个草人,并为草人套上烂衣服、戴上破草帽,然后插在麦田里,吓走那些同样饥饿又贪吃的麻雀。我们兄弟姐妹几人放学回家后也会去麦田“巡逻”一番,一方面看看“混”进麦田还有幸没被拔掉的豌豆、胡豆,另外一方面看着即将成熟的小麦,想象着小麦磨成面粉再变成挂面,灵魂里便铭刻了浓浓的麦香。
麦田像块巨大的织锦,经线是界边,纬线是麦浪。当麦穗低下沉甸甸的头时,割麦的农人弓着脊背,蝉翼般的麦壳在镰刀下簌簌飞散,空气里浮动着金黄的尘埃。母亲总说,麦子是有灵性的,割麦要轻拿轻放,倒伏的麦穗要扶正,仿佛在照顾熟睡的婴孩。遇上周末,我们一群小伙伴便跟在大人后面,捡拾散落的断穗,就地烤熟吃。或者在收割过的麦田里大声喊叫、奔跑,空旷的原野和山林有样学样,回应着我们。
最馋人的是烤麦穗。我们就地取材,拔掉麦蔸,合着干枯的野草,垫上石板,把捡来的断穗放在火堆上一起烧。麦粒在火舌的舔舐中逐渐膨胀,噼里啪啦声中爆出清甜。待到焦香四溢时,扒开灰烬,把麦粒找出来分食。当剥开麦粒熏黑的壳,指尖沾着草木灰,齿间蹦出蓬松的麦粒肉,连指缝都是蜜糖般的香甜。
已有多年没在麦黄时节回乡下了,今年因乡下一位长辈满九十,各方亲戚前往祝寿,我也回去小住了几日。见老屋角落的连盖落满尘埃,而收割机在田里轰鸣,麦粒如金色瀑布般倾泻进铁皮仓。可当我捧起新磨的面粉,却再嗅不到从前那种带着阳光气息的麦香。
饭后散步,风又送来缕缕清甜,恍惚看见母亲在麦垄间回头,额角的汗珠折射着太阳的光芒。麦浪依旧在涌动,像永不停歇的潮水,卷走了镰刀的银光,却卷不走深植于血脉的那些关于麦穗拔节时的热烈期盼。